微型小说:戏

我敏捷地接住伙伴向我抛来的黄色皮状物。

那是表层黑斑极多,开始腐烂的香蕉皮,不少果蝇在表皮上伫足。

“立正!”

大家神经紧绷,正襟危坐。新来的小虎缺乏经验,娇小的身子迟了半分钟反应过来。老板毫不留情,霎时给了他狠狠的掌掴。小虎前几天雀屏中选,从此摘下了当初和峋的笑容。

小虎抬起昏沉的头看着瘦削的脸庞。老板双眉紧戚,依旧趾高气扬。

明白了。

“去把制服穿上!开工!”

镁光灯像子弹一样锐利,刺激我们的每根神经。我的眼睛直视前方的观众,毫不畏光。

零落的掌声。小孩的尖叫声。

眼睛适应光线后,我看见几公尺之外,坐着三位来宾。昔日的光景已不在。偌大的五百个观众席,中间位置只坐着一对父母和儿子。

老板做了简短的开场,内容熟悉到我们都可以背诵。我们一行七个随着指令骑上各自的小型单车,绕舞台一圈。

随着音乐的起伏,我们重复七年不变的表演。翻筋斗、跳火圈、走钢线和平行木……我们七个像小丑般,在舞台上、在一生中,载浮载沉。

无数岁月淬炼的精准动作,皆是为了人类的享受。

近期,人类与猴子合作的传统表演艺术逐渐没落,但老板依旧敬业。舞台上,他幻化成专业的驯兽师,而且是笑容可掬的那种。

观众席唯一的小客人,随老板的指引,把香蕉抛向团队最小的猴子。小虎一时失去重心,没接着香蕉,反倒从滚动的球上跌下来。他哆嗦着身子,低头凝视。

老板打出要我们返笼的手势。后面的歌舞表演再度偷偷取消。

带头的小晴绕过笼子,朝大门疾奔。迎面奔驰而来的母猴吓得三位客人瑞惴惴不安,四处张望。他们盯着小晴从身边呼啸而过,还有跟在后面的第二只、第三只……

小虎年龄最小,力气和速度不如我们。我们这些老猴因经历长期饿肚子也要被迫付出体力表演的磨练,开发出肉体即使没有进食,亦能走跳的本能。

老板意识过来的时候已太晚,小晴和我们先后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前。

室外的骄阳刺痛我双眸,等到适应光线,一片宽敞的大地展示眼前。不远处是一些贩卖部和囚住鸟类的大笼子。

我该逃去哪?同伴们都逃窜到其他地方。

我引颈展望。虽然树林离我不到一分钟的路程,但映入眼帘的尽是障碍物:人群、动物、篱笆和围栏。我拼了老命往前飞奔。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我听见同类的呼救声。

小虎看来是被制伏了,他挣扎的求救声响彻云霄。

我该回去营救吗?我停下脚步。踌躇间,他的呼救随即变成痛哭。我瞥见他遭受棍棒的一顿伺候。

“里面的生活不好吗?”小虎昨天问我。

他是新生,不知道这里观众的数量递减,食物也跟着减量。到最后,我们也只能接受两三天果腹一次的未来。从以前的二十多个伙伴,仅剩今天的七个,我们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。大多同伴被出售了,有的则是病死,虐死或饿死……

“我们必须天天上台给观众讥笑,到了后台还要竭尽全力祈求老板看到自己的生存价值。”

带头的小晴成功越过围栏,消失在树林里。

“碰!”

小鸟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吓,纷纷从树林群起而飞。我的心跳亦停顿了一秒。

“碰!”第二声。

我听到后面的猴子倒地吶喊。

“不要!”老板设法喝止儿子。

儿子狡诘一笑。动物和人类仅有一次机会。

“碰!”

先是听到枪声,耳朵恍如隔世的器官,再也无法感受当下时空的任何讯息。

“嗡……”是耳鸣。

瞬间,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扑倒,抽蓄。接着,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。我的胸腔感到温热,粘稠的红色液体渐渐流淌,覆盖。

捉枪的人一脚踩在我的痛处,我听见肋骨碎裂的声音。声嘶力竭的哀嚎比宏亮的枪声更令人心畏,迫使更多藏匿树林的鸟类再度迁离。

他的枪顶着我的太阳穴,那冒烟的枪头很温暖,火药味却非常呛鼻。我躬着身子,好让我感觉舒服一些。他气定神闲地与我对望,他的父亲却愣在一旁。

朦胧中,我望见两只蓬松毛发的身躯踡缩着,双手掩住脸。

他们从自己的生命中草草毕了业。

就在此际,他按下了扣机板……

此小说获得第六届星云文学奖新秀奖

作者:李修齐(沙巴斗湖)